音乐老师利(38)X大学生伦(19)。HE,又是另一个浪漫主义系列的师生paro,这是个发生在深秋和北边城市的故事,很喜欢写这种神交和微妙的关系,有部分留白的处理,想写成有暗涌的有克制的东西,但还是太古典风,写的不太满意。下次选一些能有更多身体接触的设定吧。配合Olafur Arnalds的1440食用更佳,谢谢。
夜霭 Near Light
1.
有些城市,秋意和夜雨是一齐来的。那幢通体雪白的旧式公寓坐落在鸢尾花园北面,周围几栋被弃的遗筑攀绕着大量爬藤,早已没有人居住,唯留它一幢,如身披洁白流苏的圣女,为所逝的生命力和旧忆阑珊,为这场寂寥做无言的祷告。早晨的秋雾间,人影稀疏,夏末的绿仿佛患了相思病,一晚被冷雨催的,哭得晕染了颜色,唯留下神伤的黄,乌鸦的啼叫像振动着季节的喉咙,鸣着日短夜长的凄歌。
一只长毛猫卷着身子,挨在那幢楼门口发热的路灯下,哀哀怨怨地嚎着,似是在抗议着没有过渡的凉,就把它无可追回的夏日残阳给吞噬殆尽。好在那扇墨绿色的大门有了响动,叮铃的铃铛响,一名裹着驼色围巾的中年女人抖抖瑟瑟地探身出来,嘴里吐出的白气像是噗噗的热水沸腾,她一放下揣在手里的罐头,那只猫就龇牙咧嘴地狼吞虎咽,没有半点谦让的礼貌。正这时,身后的阶梯上也下来了一人,佝偻着背缓缓挪动,他的眉毛像银白的柳叶垂下眼角,一双浑浊又不失善良的眼睛,如历经沧桑的古树一般,让人看了便心生敬意与亲厚。
管理员脱下帽子致意:“早上好夫人,天气转凉了啊。”
“早安先生!是啊,这就入秋了。真是没有一点预兆,您瞧,连猫儿都没料到。”那女人笑着回应,说罢指了指那只一团乱毛的猫。
“她要替自己的孩子寻一处好人家,只可惜时运不济。”说罢管理员叹了口气,接着带起笑容:“怎么样?都收拾妥当了吗,家里都是书,肯定很费功夫吧。”
“装了十几个大箱子,没有办法,我先生教的是历史学,我调侃有时他的初版书比我们女儿还宝贵。”女人打趣地说着,望向花园中央的长椅:“算下来,我们是晚走的,我的许多同事六月中都搬到城心的新校区了。听说董事会要把这儿修缮成校园历史博物馆,不知何时开始。”
门口的老钟报了时,八点整了。鸟儿扑棱着翅,叽叽喳喳地影在硕大的梧桐树枝间,冷风一来,把落叶洒扫吹得像是铅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。贴在大门上那张斑驳的黄纸被吹的一角折起,上面写着“请于今年十一月前搬空,顺祝,布理赫尔办事处。”
“到时间了,他应该起身了吧?”管理员抬头望了望,遥遥几十扇蒙上灰的空窗间,一片透净的倒影着黄叶的窗后,印着云蓝纹的窗帘被缓缓拉开,伫立着一个干枯的瘦影。
“一如既往准时。”女人苦笑着耸肩,接着宽慰道:“他还是不肯搬吗?”
“劝说了好几次,性格比我这糟老头还倔。”
“要不说学音乐的人都奇怪呢,他从前跟我们相处时就一直这样,同事们间应酬从不参加,天天待在琴房里。”
“真是怪人啊,说什么,只有从这里看出去,才能见到人文楼和朝阳重合的轮廓。”
“怀旧的人总是会有些奇怪的执着,算了,他那个样子,又是独身一人…还是好好劝劝他,和大家一起过来,有人作伴也会好些。”
两人略微聊了几句,女人便作别继续上楼收拾东西。秋天日光倾得温柔,一层层厚云下,敷到面上像婴儿的手贴上脸颊,热热得却柔软,管理员点上烟,坐在一旁边看报纸边喝咖啡,他望了眼手表,又仰身看楼,叹了口气后拿出早报来看。这儿的晨早只有叶子在说话,鸟儿倦怠了一阵,只听到,通向花园的路上传来巴士发动机的突突声,管理员起身虚眼探着,径直朝楼里来的那条土路尽头,一辆橘黄色的巴士哼唧着慢慢驶来,待车停好,下来一位年轻小伙,拿着手机张望着,迷茫着又环视一圈。
他裹着一缕褐色的羊毛围巾,颇有古典气息,像巴黎街头常见的那类长风衣男士,深棕色的发须如秋叶般的颜色朝后束起,因旅途之困有些碎发掉在耳边,添些不合年龄的不着调,说是顽劣的痞气倒也不像,只觉得很难找出情绪。一双深切又平静的绿眼,像北国城市深寒的近海,让人望见便觉得胸腔的热都冻住了。
“年轻人,你在找什么吗?”管理员见他是生面孔,善心提问。
“请问这里,不是布理赫尔大学的校舍吗?”年轻人压了压帽沿,快步上前把手里的地图拿给对方看。
“这里是学校的旧校舍。你是从北火车站来的吧,这儿离那里近。你说的,恐怕是城中心的校舍,离这儿坐巴士得两个小时呢。”
“原是这样,抱歉,我搞错了。”他挤了下眉,有些焦虑地看了眼身后已经扬长而去的巴士尾烟。
“你是这学期新来上课的学生吗?听口音并不像本国人。”管理员为宽解他,招呼他到长凳上坐,说罢递去一杯自己温壶里的咖啡:“这个提神暖身。”
那人礼貌接过回道:“这儿比我想象中的要冷许多,我才刚来不到三五天,连住地都没定,没想到校舍也找错了。”他紧了下自己身上的大衣,笑着:“忘了说,艾伦耶格尔。”
管理员正正自己的名牌,二人笑着握手,他接着寒暄了一阵:“这儿以后可就变成博物馆了,以往的图书馆,旧房旧室都要被围起来整修,再建起供游客来观光的展馆什么的,眼前这片花园估计也要被推平了吧。”
“这些树应该也有几十余年了吧。”艾伦抬头望了一眼那颗掉叶子的老木,枝干像血管般延伸,他说:“就这么推了。”
“是啊,有些说不准还是我小时候看着种下的,如今说推就也要推了,过去很多学生就抱着书坐在那些长椅上说话,现在全都挤到城市里去了,这儿却没了人,真是让人唏嘘不已。”
“是。”艾伦苦笑了下,接着望向那空无一人的花园内说:“越来越冷清了。”
大约过了些时间,那挂着的钟又发出鸣声,当当当敲了几下,九点正了。
“哎呀都到时间了,说起来,那个人应该洗漱完了,得开始了吧。”管理员笑了笑,又抬头仰望了一眼。
“开始什么?”艾伦不解。
“每天准时准点从不缺席,听着吧。”管理员指了指上方,随即松泛了下身子靠到长椅背上。
风也轻的时候,从那扇明窗里,幽幽传来流云的钢琴声,如行在静海中,遥见圆日远升。太阳挥着一轮金穗,朝青绿的大地,碧蓝的河海,呼吸着的人们,撒出橘黄耀眼的种子,于是光就如萌芽,在这一湾寂静的秋瑟里,变成了活着的眼睛,向世间传递着澎湃。艾伦坐在那,秋雨过后的早日,他在曲里听到流光溢彩,听到春华消亡,恍若这整个城市的浓愁都被冰雨稀释后,又重新细细地沁入到这首曲里,让人有望月的孤廖,眺海的苍茫,一时剩一股淡淡的闷,如雾般蒙住了眼。
良久,那琴声才停,最后一个音是低音区的和弦,像大地的低语,沉重又悠长地撞在人心。
“…是谁在弹琴?”半晌,艾伦问道。
“利威尔阿克曼。”管理员的眉毛动了动,抖了抖手中的报纸无奈地说着:“学校以前一个音乐老师,天不遂人愿,他前几年生了场大病,现在他的右眼已经看不到了。”
2.
秋天的下午会吃太阳,才刚到三点,就已有倾黑之势。那女人和管理员做了告别,赶在灰云堆密前夕,一家人坐上搬家的车,向着城中心去了。这里的巴士不准点,加之舟车劳顿,管理员便让留宿艾伦一晚,不收房费,第二天再寻住处,他细想觉得有理索性答应下来。
夜来的快,管理员把艾伦带到那间尚且整洁的空房时,从廊上望出去,山头的霞光好似败落的秋叶,已经若隐若无,没一会儿便染病般消褪成灰白。他赶紧感谢,拖着行李进到屋子里,一股淡淡灰尘味儿,好在不太呛嗓子,有个上任家主留下来的沙发床还干净可用,便向管理员借来被褥枕头,打算凑合一夜住。
忙了一天,艾伦终于坐下来,懒在沙发上长舒一口气,他把挽着的黑发散开,整个人斜躺下来,手垂在沙发边缘,把手埋到臂里,盯着那些散出年代气息的木地板,一动不动。夜无声,可他的脑里全是今早那首曲子的旋律,一边想,秋叶的冷味和身上那股打颤劲,就直从脚底麻上来,激得心里的湖面像坠进几个石子,荡到深水里。
“是个怎么样的人。”艾伦翻了个身,直直望着天花板,把双手伸到眼前,回想着那首乐曲,那个未名人的身影轮廓已经隐约浮现眼前,像是抽离出的一团黑色线条,四手联弹般剪影就和指尖缠绕在一起,顷刻间,奏乐一场无声的热恋,空气都变成了春海棠的味道。
“弹得真好,真想再听一次。”脑中的曲子停下后,艾伦把手无力垂下来搭在额头上,又闭起右眼尝试了一下,觉得这黑色真是扰人,便索性坐起来朝窗边走去,推开窗后静望一片墨色。接着,他便倚在窗框边,望着屋内一盏贝壳白发亮的老式奥地利灯盏,一言不发地盯灰尘浮浮沉沉,半侧的身子和窗外的秋风跳交际舞,一道微热一盏秋月,像位落寞诗人迎着心与神的折磨。
正这时,窗外的右侧透出些许光亮,艾伦循声望去,窗被启开小口,开窗人似是透风,赶忙折身回去了,于是他便没在意。静了些时候,他搓出身上所剩无几的那根烟,用手掌护住咬着刚点了个火花,就听到旁边流淌出来的钢琴声,一时间眼睛亮了起来。
“原来住隔壁啊。”艾伦把白烟缓缓送出窗外,转眼望着那盏贝壳白的灯盏,抱起臂来缓缓听。这人似乎很喜欢勃拉姆斯,早晨和晚上都在弹,艾伦这么想着,望着那层白色的光晕,渐渐的,人也坐上思绪的扁舟,琴声是阔海中一片绿洲,海波送他缓缓地荡,悠悠地摇摆,他吸一口烟再吞吐出来,朦胧间那绿洲仿若秋月入水,摇晃着似远似近地勾着他,却怕一伸手就触个空凉,便只敢静静呼吸。
倏然,钢琴声停了下来,艾伦顿住,下意识便往窗外右侧看去,只见身影近窗前后,门窗又被拉大了些,黑夜里,看不清面容的人对着艾伦一阵冷声:“喂。”
“什么?”艾伦哽住,把烟放下来,身子不自觉崩住了,他没想到那人会搭话—以如此无理的方式
“你的烟已经飘到我屋子里了。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暗哑,但有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,常人听了会被吓住。
“我以为烟飘到室外就没事。”艾伦心下的叛逆感翻起来,腹诽干什么管自己那么多?但更多的则是好奇心驱使,接着他又补一句:“不是在弹琴吗,请继续吧。”说罢,他把烟掐灭了扔到烟灰缸里。
那人似乎是顿了几秒,续道:“你在听。”
“早上您弹的时候我也听到了,您很喜欢勃拉姆斯?”艾伦转过身来,扶在窗边,朝右边看去,可惜只一个碎影融在黑夜里。
“…积攒的旧乐谱而已,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。你能听出来,是学音乐的?”
“嗯,为学这个从家里逃出来了,现在正是流浪状态。”艾伦笑了一声,望着月亮说:“您弹的真好,很好,是我永远弹不出来的风格,平静又热烈。”
“一首钢琴曲而已。”那人似是屏着口气又硬生生挤出来,艾伦心里想真是个性格不直率的人。
“我是真心在夸赞,阿克曼先生。”艾伦这才想起来白天管理员提到的那个名字了,顺口就溜了出来,又摆了摆手:“抱歉,这么直接叫您的名字很失礼,我是艾伦耶格尔。”
“来这儿暂住吗。”利威尔的影子朝前了些,似乎也不想表示把名字记到心里了。
“嗯,大概明早走吧,这儿入了秋,夜太长了。看现在,又不在城市里,只有树的沙沙声,一两盏路灯还亮着,还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。”
回应是无声,利威尔也没撤身进房,艾伦把余光送到那侧,想看他的反应,却只有印在窗棂上侧颜的轮廓黑影。接着艾伦用手指敲击着木条的窗框,不自觉地笑:“我能见见您吗。”
“见我做什么。”
“我想看看您的手。”
“为什么。”利威尔的拒绝,是问句都转成陈述句的决绝,他的语气像臭脾气的老年人,让人听着被刺痛。
“您可真小气。”艾伦开了句玩笑,接道:“我不知道,可能我想如果有一天能和您一起弹琴,会是一种很美好的体验吧。可惜之后或许没有机会了,所以能有一面之缘,也是好的不是吗?”
“我讨厌麻烦的年轻人。”
“我是个懂规矩的人!”
“是吗,听上去不像。”那人哼了一声。
“这样吧,我保证只在门口见您一面。”艾伦把头歪过去,又重复一遍:“我保证。”他的尾音含着笑意,让人听着心里一股淡淡的拧着甜。
年轻人的撒娇像酸味糖,含在口里不是腻味,只微甜一会儿,酸辣辣的朝身上蔓延开来,又掺杂甜,让人尝也不是,不尝也不是。这平静和恳切当成真心的矛,是因为知道那人的纤细和对艺术的热爱就是一瓦冰制的盾,用温度才能融开秋霜,于是艾伦往冷月里加些温言软语,最像和着冰淇淋吃热吐司,漾着冷静中的一股热意。
他可用过这招好多次。
良久,利威尔道:“十分钟后过来敲门。”
十分钟后,艾伦已经好好站在1502室的门口,换了身干净衣服,正抬手看表门就被打开。利威尔比想象中要瘦削,披着一卦浓黑色的长袍睡衣,头发理得极为规整,他西洋人冷峻深邃的轮廓,融合东洋画本里病态美人的瓷白皮,像冷兵器握在手里,锋利又冰凉,有着不符合摩登时代的古旧,被张扬的年轻人看了准要背地里议论他这幅清高自傲,那右眼仁无神的灰白,仿佛是白月光落进瞳孔,酿出一种宁静疏离,落落难合的文学家气质。
“很准时啊。”利威尔歪头看了一眼艾伦,似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恭敬,也没预想到会这么年轻,略有些惊讶。
“…您能答应我很开心,谢谢。”艾伦抱以一笑,屋内一股雪松香薰的味悠悠然飘来,接着他问:“我能进去吗?”
利威尔蹙着眉,已经作势要关门,小的那位止不住性子忙求饶。
“好吧…那请给我看看您的手。”艾伦自知这人到此已是极大让步,只能折中找台阶先下,又续道:“请给我看看,您的双手。”
利威尔静默几秒,把手缓缓展开来说:“看吧。”
“失礼了。”艾伦低眉,轻轻把手握住,一声不吭地仔细触摸着他手指的轮廓和细纹。
风呼地乱在廊下,叩着玻璃窗。两人这么默默无言站着,唯有十指间的摩擦和温度,似有似无的贴近又分离,忖度于合理的尺度,游走于越界的游弋,让人心酥又惊怕,有如浸润在夏夜的潮湿之中,闷热又湿润的呼吸便蒙上头,像隔着栏杆的一场密会,混乱中克制作祟,隐蔽又热烈的沉在一切不言而喻的深海中。艾伦没想到,一陷到节奏里,他此时再开口说话就会打扰到这将破未破的暧昧中,事情本不该这样,但他一抬眼,便见利威尔平静望着自己,心一下紧住,觉得自己胡思乱想,只下意识狼狈撤开视线,用手指轻轻按捏着那手指上老茧的痕,还有骨节处的形状。此时,呼吸也慢,背上攀上热,艾伦的手指划过利威尔的手掌时,他的手也便顺着方向似的,指尖有意无意轻扫过艾伦的掌心,冰凉凉乱得艾伦脑子一阵麻痒,最后再翻展开手轻抚了下手背,才终于是顺势将十指松开。一场下来,像是已在床笫间缠绵般,相互的吐息都扑在鼻尖,可秋深的寒凉,慌忙把这场窗前雨滴般的朦胧、短促的情迷,灭得只剩下一种空寂。
“看完了。”半晌,利威尔把垂着的手放到包里,不自觉地张合了下了,声音保持着冷静:“够了吗。”
“嗯。”艾伦把目光移开,只觉得耳后泛热,早想寻个空隙冷静,便忙只说些搪塞话:“谢谢您阿克曼老师,受益良多。”
“不客气,艾伦同学。”利威尔侧身倚在门框上,抱臂看着他道:“我要先休息了。”
说话间,利威尔就要关门,艾伦一见此,心上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,脱口而出:“明早我能来找你吗。”刚讲完,又用理智捏了个理由:“我想看看您的琴谱。”
“…可以。”静了三秒,利威尔扶着门,敛起笑意来语气还是平和:“九点之后。”接着他便把门合上。
雪松的气息游走,一梳月照向廊下,艾伦不敢多留,怕止不住就想吻一吻手腕,又担心脉搏跳动揭了他的短,赶忙转身回了房。
3.
管理员怎么也没料想到,艾伦留宿一夜后说想再短租几个月,即便是知道初冬前要腾挪空,他依然毫不在意,索性第二天中午去一旁跳蚤二手市场,给自己淘了些瓶子物什和家具,把歇脚点的地方打扮起来。自那日后,艾伦一早便去找利威尔,起初每天那人留他最多二十分钟,连茶都不愿泡上一壶,常给他看些曲谱书籍之类,艾伦掌握着分寸略坐会儿就走,再不打扰他。又过一周有余,利威尔会把常喝的红茶沏好,二人聊天吃些早午餐,下午便作别。他们每次见面,都要预约好下次的见面时间,即使是一墙之隔,要是直接去叩门,那人就算在家也会把人轰出来。
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怪人。
就这么过了一月有余,有时他们聊哲学家,聊起小说文学,却仿佛是宿醉,默契地从不提起那夜十指相碰的事情,但一刻都没忘了那差点越线的微妙。
平时,利威尔从他书房那嵌壁的木书架里,抽出几本他爱不释手的作品,翻开来扉页都有水蓝色的钢笔留下的赠予人名字的痕迹。艾伦一边摸着书脊,就分些余光落在利威尔身上,听他一道说着内容,一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,几次他想借阅,被利威尔又狠狠拒绝。就这样,想拖时间不还书让利威尔来找自己的计划,便就这么搁置。于是,艾伦只得乖乖窝在那张墨绿色的软沙发上,老老实实地看些不进脑子的臭洋文,一翻一阅,耐不住性子抬头,就见利威尔默默无言地坐在高脚凳上阅读,又只得硬着头皮乱翻一通,像年轻学生图书馆里偷瞧心爱的人,心猿意马又要佯装是为风度学者,最后知识没进脑子,话也没说两句,只在自己受罪。
“今天的书看完了?”利威尔靠在门框上,把那本书捧在手里,盯着书页漫不经心地:“我可要考你。”
“书本上的学问,那都是死的,不好玩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利威尔抬眼看他。
“我想和您一起弹琴。”
利威尔才听完,就扭开头:“不行。”
“您真狠心。”艾伦瘪了下嘴。
“连着问了一个月,你还不嫌腻吗。”
艾伦没回话,只淡淡笑出个浅酒窝来,接着说:“老师,明天我再来,今早花店老板说,明天有木芙蓉。”
那日是个细雨天,入了深秋的清晨,已有挂露的长草,树枝没留几片叶,像瘦骨嶙峋的高个子男人,在雾蒙蒙的灰白天里,遥远望着山头早已谢幕的红叶。艾伦起了个大早,阴雨天集市上的人少,他抱着用旧报纸裹住的木芙蓉,半张脸也埋在羊毛围巾里,跑着闻秋雨的味道,心里像在舞池内跳华尔滋,往公寓赶回去。
甫站定,艾伦才抬起手准备敲门,利威尔就已把门打开了。他刚淋了冷雨,惊讶之余一哆嗦,就打了个喷嚏,门内之人则皱了下眉。
“您起床了?”艾伦呼哧呼哧的,把围巾解下来,双颊有些冻红了,带着一身湿润:“现在不是才七点半吗,我以为还有半个小时。”
“昨晚失眠,没睡好。”利威尔上下打量他一圈,把手上备着的那条毛毯丢到他怀里:“擦干净再进屋,敢留下一个脚印就把你连鞋带人丢出去。”
“您听见我的脚步声了吗?”艾伦把木芙蓉放到柜子上,把亲在发梢的雨滴拭开,盯着利威尔的背影,心上澎湃,他真正想问的,都被压在暗语里,诸如:您在等我吗。
“没有,刚要下楼去放垃圾。”没有一丝犹豫,利威尔背对着艾伦,把沏好的红茶往两个杯子里装,无情的冷语浇灭人心尖的火焰,登高跌重一样让人脑子又一紧。
一移目,打好结的垃圾袋就好端端放在厨房边,艾伦心下有默不作声的别扭,径直走到四方的餐桌前,把木芙蓉一把放到插瓶里,几片花叶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下的掉落。艾伦一边脱外套,一边沉着脸问:“今天能弹琴吗?”
“你弹,我就坐着听。”
“为什么不能一起弹呢?”艾伦身子又侧过几度。
“我不喜欢和人一起弹琴。”利威尔背过身去,望着窗外,看不清任何表情。
“可我喜欢和您在一起。”艾伦心下一酸,慌忙间说完,愣了两秒后继而道:“这一个月,受益良多,我想和您一起弹一曲试试。”
刚听完前半句,利威尔侧身过来,他似乎是有些讶异,听完整句话,很快又把视线撤走,盯着那株木芙蓉沉吟片刻,叹口气道:“去搬椅子。”
九点正的时候,他们两个人贴身坐在一起。艾伦只要轻轻一偏头,便能看到利威尔的眼角眉梢,灰白的瞳仁,他的鼻梁与嘴唇,后脖颈与衣服之间的空隙,黑色的软发和他耳廓的粉白色。可这似近似远的距离,也是抬手都需要理由和借口的,便只能端正地坐着,呼吸也要控制着节奏。
利威尔把双手放到琴键上,平静道:“你来踩踏板,我翻谱子。“
“好。”
他们两人的呼吸错开一拍,只手上微微一个幅度,便预兆着曲子的开始,无一字片语,只留下曲子带着他们向前。像寻着千帆,蓝色的河波送着,先是静谧悠然,继而又没入汹涌的波涛之中,忽而又荡入无垠的广海之中,音就这样的泛在空中,把他们二人包裹起来,隔开秋日,隔开细雨和阴沉,只剩下一种彼此才心领神会的暖意和头晕目眩的,如春光的芬芳漾在身旁的热意。似乎是只有这一刻,艾伦觉得自己的心才能稍稍贴近那个遥遥无望的人,他多想让这一朝斜阳,能够把那人身上的碎冰能够融化,或者就这样,能够侧头去吻他的发梢。
一曲结束,他们二人的双手相继放回腿上,艾伦平复着心上那些流转的情绪,盯着黑白的琴键,呆了两秒,就把脸转过去,蜻蜓点水般吻在利威尔的唇边,仿若羽毛落水,荡出一丝微波。
“对不起。”
他一说完,脑子都是懵的,空气静的能凝出血来,或是气氛使然,或是别的,他讲完过后只觉得早已是木已成舟,像一场早该结束的闹剧,终于抓到合适的节点过后,索性一了百了的全部摊开来,供人取笑。
利威尔转头看过来,窗外的雨像蛛丝一样的飘着,没有声音,默声几秒后他说:“左手放松一些,再来一次。”
他又这样避开,没有一丝一毫愿意屈身让步的可能性,甚至都不愿意问问吻他的原因,艾伦心上灼烧着,想走,可是气氛却冷得很。
“阿克曼老师。”
“怎么了?”利威尔侧身看向他。
“我想我喜欢上您了。”艾伦平静地说完,屏着气问:“您呢,您怎么看我。”这话已是退无可退。
那人沉吟几秒,只道:“艾伦,你是我的学生。”
艾伦听罢,像是石头终于沉底碎了,于是没回应,他们二人就这么静静坐着,与那架钢琴面面相觑,两人的手臂贴在一起,不同于上次抚摸手指,那是已经沉溺在过程之中的互相推让,这次一步要走出去,是要破开这压抑沉闷的海,去向光明处,可是他们就这样的小心翼翼,把那些已然升温的气氛,体面的缝合起来,于是谁都无动于衷。
良久,利威尔抬手,轻轻抚了抚艾伦的后脑勺,起身道:“你累了,回去吧。”
雨大约下到两点便停了,艾伦走后,利威尔站在窗口朝下望,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第一眼见到的木芙蓉,是在今早那个跑在街上的少年的怀中。
一墙之隔,这夜寂静得无声。
4.
如常过了几日后,两人没有再见面。初冬的雪没有预兆,一早拉开帘子,无声无息地就这么白茫茫的一片,把线条颜色所有都融到这场天气的洗礼之中。这栋雪白的楼,就这样衬着冬景,好像也已了然于心,它自己的存在早会随着冬天的结束,一起和雪无痕地化走。这天布理赫尔的工作人员亲自上门,和利威尔说着必须要在一周之内搬空,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,那个臭脾气的男人竟然平静的点头答应,搞得让人不知所措。
于是这一天,他便在家中收拾行李。他这人爱护的东西有很多,二手店淘来的木摆件,随着他一同走过许多地方的行李箱,十几年前好友送过的书籍,以及他从做老师开始就抄留的那些音乐手稿。自他生过那场病后,这些旧物件就好像婴儿的枕巾,保存着他内心和过往埋藏的一段记忆,蠲着熟悉的味道和安全感。只是那些年的病痛和常年的冷清,早把他磨得满目疮痍,眼前一半的黑色仿佛是提醒他早已沉寂了一半的生命,他于是做好如1900随船而葬的心理预期,也不愿有什么奢望。因他的怀旧情怀都拴在那束朝阳和人文楼的重影处,好像每日的循规蹈矩和孤僻,就已经把他得身心填满,再不能容入其他任何一人。
可他的固执蒙蔽,是何时被一匹白马驱散的,利威尔并不知道答案,或许是一天,十天,三十天的时候,也可能是一个小时,一分钟,或者说是那某一秒。
利威尔穿好衣服,只带了一只箱子和换洗的衣服,回头看了一眼他过去这十几年来住的房间,还有那架无声的钢琴,没有说一句话便离开了。
“在他们动工时,请保护好房间里的东西。”利威尔把钥匙放到管理员手里,压压帽子。
“无需担心,阿克曼先生。”
“这么多年麻烦您了。”他笑了下。
“这么大的雪,您要去哪儿?”
他低下头来,看见留在雪地上的一串脚印,向前延伸出去,只说:“没事,这次我去找他”
海边被警察用长长的线围了起来,见不到摊贩和小车,只有一艘巨大的渡轮停泊在码头,听说船要开去西班牙,那里的南部城市还有日照。艾伦坐在长椅上,手握着那张船票,那些雪被风扬起来,像雾似的笼在没有颜色的海上,眼望着如此磅礴的自然,身心忽然便有透彻的渺小感,他拢了下自己的围巾,仰头靠在长椅背上望着天空,散下的雪花扑在他的额头上,帽子的绒毛间。
他静静望着天空时,似乎都没注意有人走近,坐在了长椅的一角,把头缓缓回来,触及到那个身影时,眼光闪动了两下,但却一言不发地盯着海面被风卷得狂乱。利威尔端坐在另一头,又是这份将破未破的无言,仿佛盛满水的玻璃杯,都怕多加一滴那些情绪就会瞬间倾泻而出,点明道破就需要勇气。
寂静了约三五分钟,利威尔从包里掏出一张船票,握在手里递给艾伦道:“希望西班牙没有这儿冷。”
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,沉默了几秒,又都不自觉的又撇过头去笑了一声,艾伦把鼻子埋到围巾里,眼眶红着呜咽说一声:“老师,您可真是个坏心眼的人。”
“原来才知道吗?”
“谁能料到您喜欢骗人呢。”
“那么上个月中在家里看的那本小说,作者是谁?”
“…呃,您真是不解风情。”艾伦心虚的移开视线。
“早知道你没用心读书。”
“我哪儿有心思念那些。”艾伦嘟囔着。
利威尔歪着头看他:“那么你不也喜欢骗人吗,艾伦同学。”
“我能反悔吗?”
“不行,我是个难缠的人,脾气固执,右眼也不见,是你自己选的。”利威尔坐近他,把暖在包里的手抚上他的面颊道:“还有,我欠你一个吻,对吗。”
“请别再明知故问。”
“这样的话,上次的答案我就得改改了。”利威尔停了一下,注视着他道:“木芙蓉很漂亮,艾伦。”
渡轮的声音在整片海面上扩散开来,此时的雪已经渐小了下来,天呈现出一种碧翠和灰黄交加的融合,长椅上那两个黑色身影,迸发出寂静冬日下一片炽热,那些假借的称谓,一墙之隔的距离,孤寂的过往和试探的煎熬,都被雪涤净,他们吻得绵长,似把所有过去那些不言而喻的,心理上的交合与声息全无的触碰和眼神,都化作吐息间的一场梦,吹向海风中。
-End-
By.叇卿